夜深了,张阿姨家的灯光却还亮着。她坐在餐桌旁,面前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青菜面,却迟迟不敢动筷。
那碗面是儿子亲手煮的,汤里漂着几颗葱花,像极了小时候母亲给他做的味道。可她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,沉甸甸的。她轻轻叹了口气,目光落在厨房门边的那个旧日历上——日历停在十年前的某一天,那是她确诊的日子,也是她从此不敢再靠近厨房的日子。
“妈,您怎么又不吃?”儿子从厨房探出头来,手里还拿着锅铲,脸上挂着笑,“今天不是复查了吗?医生怎么说?”
张阿姨张了张嘴,想说“没事”,却终究没说出口。她只是把面碗往儿子那边推了推:“你们吃吧,我怕……怕传染。”
儿子愣了一下,随即放下锅铲,走到她身边坐下。他没有急着解释,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,像小时候她握住他那样。那一刻,张阿姨的眼眶一下就热了。
我在血浪里翻了个身,然后继续沉沉睡了过去。
我已经和张阿姨相伴十年了,在这十年间,我非常熟悉她,而她根本不懂我。
我叫乙型肝炎病毒。我知道,她怕我。她怕我藏在她的血液里,怕我从她的筷子尖跳到孙子的碗里,怕我变成一家人的诅咒。她怕得连一顿团圆饭都不敢安心吃完。
其实啊,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。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病毒,连一粒芝麻的万分之一都不到。我住在肝脏里,像个安静的房客,不吵不闹,偶尔才翻个身。我并不想害人,我只是想活下去,像所有生命一样。
可你们怕我,怕到连爱都不敢好好表达。
张阿姨第一次知道自己带着我,是在一次体检之后。那天她拿着报告单,站在医院走廊里,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,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她盯着“乙肝表面抗原阳性”那几个字,眼前一阵发黑。她想起邻居老王,想起老王因为乙肝被单位调岗,最后提前退休;想起表妹小敏,想起小敏小时候因为母婴传播,从小就被亲戚们“特殊照顾”,连同桌吃饭都要用公筷。她想起自己,想起自己这些年偶尔的疲倦、食欲不好,原来都不是“年纪大了”,而是我在她肝脏里悄悄安了家。
她回到家,把报告单藏进抽屉最深处,连老伴都没告诉。她开始分餐,碗筷单独洗,饭菜单独做。孙子扑过来要抱,她下意识往后躲;儿子递过来一杯水,她犹豫着要不要接。她甚至偷偷去写了遗嘱,怕自己哪天突然倒下,家里连张像样的纸条都没留下。
可我知道,她最害怕的不是死亡,而是被嫌弃。
直到那天晚上,儿子终于发现了她的秘密。那天她发烧,烧得迷迷糊糊,儿子翻抽屉找退烧药,无意中翻出了那张报告单。她醒来时,看见儿子坐在床边,眼眶红红的,手里拿着那张纸。
“妈,您怎么不早说?”儿子的声音有些哑,“我们又不是不懂。”
张阿姨的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。她想说“我怕你们不要我”,却哽在喉咙里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儿子抱住她,像抱住一个受惊的孩子。他轻轻拍着她的背,说:“妈,咱们明天一起去复查,好不好?我查了资料,乙肝没那么可怕,真的。”
第二天,一家人去了医院。张阿姨坐在诊室里,手心全是汗。医生是个年轻姑娘,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,声音温柔得像春天的风。
“阿姨,您别担心。”医生一边说,一边在电脑上敲字,“您这是小三阳,病毒量不高,肝功能也正常。只要定期复查,按时吃药,活到九十岁都没问题。”
张阿姨愣愣地听着,像听天书。她小声问:“那……会传染吗?”
医生笑了:“日常接触不会。乙肝主要通过血液、母婴和性传播。一起吃饭、拥抱、握手,都没事。您看,我们天天和病人接触,也没谁被传染啊。”
医生还给她看了几张图片,是显微镜下的我——一个小小的球体,表面有些突起,像颗粗糙的核桃。医生说:“病毒其实很脆弱,离开人体很快就死了。您想想,要是连一起吃饭都能传染,那我们这些天天在医院吃饭的人,岂不是早就被感染了?”
张阿姨听得入神,连医生什么时候开好了药都没注意。她只记得医生最后那句话:“阿姨,您不是病人,您只是带着一个需要管理的病毒。就像高血压、糖尿病一样,按时吃药,定期复查,好好生活,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从医院出来,儿子挽着她的胳膊,像小时候她挽着他一样。阳光很好,照在身上暖洋洋的。张阿姨忽然觉得,心里那块石头好像轻了一点。
回家的路上,儿子给她讲了一个故事。说有个叫老李的叔叔,也是乙肝携带者,吃了十几年药,现在天天跳广场舞,还报名了老年大学,学书法。老李常说:“有病毒怕啥?怕的是你自己先认输。”
张阿姨听着,嘴角不自觉地上扬。她想起自己年轻时,在纺织厂做挡车工,机器轰鸣里,她能一眼看出哪根纱线断了;想起儿子小时候发烧,她整夜不睡,用毛巾给他擦身子;还想起老伴住院,她一个人跑前跑后,连护士都说“这老太太比年轻人还能干”。她忽然觉得,自己好像没那么怕了。
那天晚上,张阿姨家久违地和家人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。儿子下厨,做了她最爱吃的红烧排骨,孙子在旁边打下手,小手里攥着一把葱,像捧着宝贝。张阿姨坐在餐桌旁,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泡,香气一点点弥漫开来。她忽然想起,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。
菜上桌时,孙子第一个给她夹了块排骨,油亮亮的,酱汁顺着筷子滴在碗里。张阿姨犹豫了一下,还是张开了嘴。那一刻,她忽然觉得,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,那时候母亲还在,会给她夹菜,会说“多吃点,长身体”。她嚼着排骨,眼泪却悄悄掉了下来。
儿子看见了,装作没看见,只是又给她夹了一筷子。老伴在旁边笑:“老太婆,你哭什么?菜太咸啦?”
张阿姨抹了把眼泪,也笑了:“咸什么咸,儿子做的比你做的好吃多了!”
那天晚上,张阿姨睡得很香。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金色的麦田里,风一吹,麦浪翻滚,像小时候家乡的样子。她伸出手,阳光从指缝间漏下来,暖暖的,像妈妈的拥抱。
从那以后,张阿姨家变了。她开始按时吃药,定期复查,把医生的叮嘱记在小本子上,一笔一划,像记账。她不再分餐,不再躲着孙子,甚至开始学做菜,说要给儿子补补身体。她加入了社区的合唱团,每周两次排练,唱《茉莉花》,唱《我的祖国》,唱到高音时,脸都憋红了。
邻居们都说,张阿姨变了。以前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楼下长椅上发呆,现在她逢人就笑,还拉着人讲乙肝知识:“日常接触不传染,疫苗最有效,母婴阻断成功率90%以上……”她讲得头头是道,比社区医生还专业。
有一次,合唱团里一个老姐妹悄悄问她:“老张,听说你……那个病,真的不传染?”张阿姨笑着拉起她的手:“你摸摸,热乎着呢。我要是能传染,早把你们都给传染了。”老姐妹愣了一下,随即哈哈大笑,心里对乙肝患者的偏见彻底消失了。
张阿姨的复查结果一次比一次好。病毒量从几千降到了几百,最后降到了“检测不到”。医生看着报告单,笑得比她还开心:“阿姨,您这是要给我们当模范病人啊!”
张阿姨也笑,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花。她说:“不是我当模范,是你们救了我。要不是你们告诉我这病能治,我现在还躲在家里哭呢。”
其实我知道,真正救她的,不是药,是爱。
那天是冬至,张阿姨家包了饺子。韭菜猪肉馅,她亲手调的,儿子说比饭店的还好吃。饺子出锅时,热气腾腾,像一朵朵白云。张阿姨给每个人碗里都盛了八个,说“八”吉利。孙子吃得满嘴流油,忽然冒出一句:“奶奶,等我长大了,也要给您包饺子。”
张阿姨一愣,随即笑出了声。她摸摸孙子的头,说:“好啊,到时候奶奶给你打下手。”
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可恶了。我不过是她生命里的一个小插曲,而她,用爱和勇气,把这个插曲,唱成了一首温暖的歌。
人类啊,你们总是怕我,怕到忘了自己有多强大。你们有疫苗,有药物,有科学,还有比病毒更强大的东西——那就是你们彼此的拥抱,你们彼此的信任,你们彼此不肯放弃的爱。
我不是你们生命的句号,我只是个逗号,提醒你们停下来,看看身边的人,看看那些一直陪你们吃饭、陪你们吵架、陪你们变老的人。
当你们不再怕我,我就真的,只是一个需要被管理的旧房客了。
而张阿姨家的灯,会一直亮着,亮在冬至的饺子里,亮在春分的合唱团里,亮在每一个平凡又珍贵的日子里。
亮到有一天,连我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个让人害怕的病毒。